不久前,東陽婺劇團成立70周年,舉辦了演唱會。其中的侯陽高腔《米蘭敲窗》唱段令人別開生面:其唱腔和旋律,迥異于平時耳熟能詳的亂彈、徽戲、灘簧,古色古香。婺劇團原當家花旦齊靈姣介紹,侯陽高腔是正宗的東陽“土特產”,得益于當年的陳崇仁等老前輩大力挖掘整理,所以現在依然能在舞臺上精彩呈現。
今年92歲的陳崇仁是東陽婺劇界元老級的作曲家。他在20世紀60年代就挖掘整理出一批侯陽高腔的劇目。前段時間,在浙江婺劇藝術研究院院長王小平協助下,陳崇仁出版了《浙江婺劇侯陽高腔研究》,展示了一個全新的觀察侯陽高腔的視角,功莫大焉。
20世紀50年代,陳崇仁畢業于杭州師范音師科,是那個時代鳳毛麟角的中專生。當年為了落實文化和旅游部搶救婺劇文化遺產的指示,東陽縣委領導委派他配合老藝人整理侯陽高腔,可謂慧眼識珠。從1961年開始,陳崇仁和胡夢蘭等老藝人相互配合,吐錄整理。后3年,陳崇仁殫精竭慮,憑著過硬的專業水準、全面的藝術視野和素養,以一己之筆力,整理出15個大戲和9個折子戲的劇本和曲譜以及百余個曲牌,可謂功德無量。當年如果錯過了這個時間段,隨著老藝人相繼謝世,加上從1964年開始大演現代戲以及不期而至的“十年動亂”,則侯陽高腔必將瀕臨滅絕。
這些年來,陳崇仁致力于對侯陽高腔的考證和研究。他從侯陽高腔的源頭、名稱以及音樂特點、唱腔結構到曲牌情況和樂隊伴奏等,作了全面的研究和細致的敘述,對前朝相關典籍旁征博引,腹笥寬敞可見一斑。而他那“世上無難事,只要肯登攀”的治學信念和嚴謹的治學態度,更是后輩學習的楷模。
侯陽高腔歷史悠久,源頭可以上溯至宋元南戲,但被所謂的士大夫打上“文辭俚俗,格律粗疏”的標簽而難登大雅,在民間卻有著旺盛的生命力。細讀陳崇仁搶救的侯陽高腔曲譜,卻覺得清雅氣息撲面而來。比如《合珠記》中“四朝元”唱段,大處落墨時放中有收,小處雕琢得層次細膩乃至妙到毫端,恰到好處的幫腔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推波助瀾之效——這個水準的旋律,比之昆曲亦不遑多讓,何言粗疏?
侯陽高腔的劇本,也許有一部分是文化水平相對不高的藝人創作的,但瑕不掩瑜。陳崇仁整理的《黃金印》中“投魏”唱段:“已過山外山,又經嶺后嶺,一山未盡一山還,百里程無半里平。”寥寥數語,道盡蘇秦長途跋涉的艱辛,讀來滿口生香。不客氣地說,“文辭俚俗”,分明是一葉障目夜郎自大的書蠹隨意給侯陽高腔扣的帽子。
說起婺劇高腔,更為大家所熟知的是江和義的豐功偉績。他吐錄的36本西安和西吳高腔極大地豐富了婺劇的成色,國家也給了他相當的待遇和地位,推舉他擔任文聯副主席,甚至周恩來總理也說有機會要去拜訪他。陳崇仁搶救了侯陽高腔15本大戲和9個折子戲,和浙婺的36本高腔相比,輕重不分彼此,都是婺劇的無價瑰寶。然而,“十年動亂”中,陳崇仁“木秀于林”,被揪出批斗不說,他記錄的侯陽高腔資料也被抄走,倒在垃圾坑里準備次日焚毀。他于當天半夜悄悄在垃圾坑里找回,并和“造反派”們斗智斗勇,最終讓高腔資料安然無恙地留到了現在。
“救還是不救?若不救,即將造成無可挽回的重大損失;如若救,非有鋌而走險以至于不惜代價的精神不可。”書中,陳崇仁以平靜的口吻敘述了當時思想斗爭的過程。那時的他肯定想到了,一旦被發現,輕則骨折筋斷,重則次年此日就是周年忌日!但凡關注和經歷過那段不堪歲月的人,都能明白這絕不是危言聳聽。他走向垃圾坑,把破壁殘燈零星碎月留在身后,準備舍身成仁的悲壯,至今令人淚目。
回首往事,年高德劭的陳崇仁戲言:“向唐明皇報道時,能如數交上這一筆良心賬了!”今人唯有光大侯陽高腔藝術,方能不負此番苦心。